孔德立
錢穆的中國文化觀
羅衛國:游牧+農耕+商業、安足靜定+富強動進
中國文化作為世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,既具有人類文化演變的普遍性,又具有自身的獨特性。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在縱向的歷史發展中,表現為綿延不絕、從未中斷的特征;在橫向的社會生活中,表現為入世情懷與寬厚包容的精神。當前,人類社會正處在一個新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, 面對不可預測的各種風險,加強中外文化交流與對話,顯得尤為重要。
錢穆先生對人類文化的三種形態特征的總結與分析
錢穆先生總結了人類文化的三種形態,即游牧文化、農耕文化、商業文化。他說:“游牧文化發源在高寒的草原地帶,農耕文化發源在河流灌溉的平原,商業文化發源在濱海地帶以及近海之島嶼。三種自然環境,決定了三種生活方式,三種生活方式,形成了三種文化型。”
在此基礎上,錢穆先生分析了各自的文化特征。“游牧、商業起于內不足,內不足則需向外尋求,因此而為流動的,進取的。農耕可以自足,無事外求,并必繼續一地,反復不舍,因此而為靜定的,保守的。”草原與濱海地帶的不足,激發出“戰勝與克服欲”,并隨之促進“工具”的發展,如草原民族的馬,濱海民族的船。在世界觀與人生觀方面,產生強烈的“對立感”,對自然的天人對立,對人類的敵我對立,因此在哲學心理上必然理論為內外對立。“于是而‘尚自由’,‘爭獨立’,此乃與其戰勝克服之要求相呼應。故此種文化之特性常見為‘征伐的’、‘侵略的’。”農業文化與游牧、商業文化不同。“農業生活所依賴,曰氣候,曰雨澤,曰土壤,此三者,皆非由人類自力安排,而若冥冥中已有為之布置妥帖而惟待人類之信任與忍耐以為順應,乃無所用其戰勝與克服。故農耕文化之最內感曰‘天人相應’、‘物我一體’,曰‘順’曰‘和’。其自勉則曰‘安分’而‘守己’。故此種文化之特性常見為‘和平的’。”
與其哲學思想相適應,三種文化各自有其生活目標。“游牧、商業民族向外爭取,隨其流動的戰勝克服之生事而俱來者曰‘空間擴展’,曰‘無限向前’。農耕民族與其耕地相連系,膠著而不能移,生于斯,長于斯,老于斯,祖宗子孫世代墳墓安于斯。故彼之心中不求空間之擴張,惟望時間之綿延。”
在此社會目標指引下,游牧與商業文化表現為追求富強,農耕文化表現為安足。農耕文化的“安足靜定”與游牧、商業文化的“富強動進”正相沖突,因此,古代農耕民族之大敵常為游牧民族,近代農耕民族之大敵則為商業民族??v觀中國歷史的演進,在古代,中原民族的最大威脅一直是北方的游牧民族。近代以來,所遇到的強敵就是來自西方的商業民族。
近現代西方國家的此消彼長,說明了“富強動進”的文化,其“興也忽焉,亡也忽焉”
每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明都扎根于本國本民族的土壤之中,都有自己的本色、長處、優點。我們應該維護各國各民族文明多樣性,加強相互交流、相互學習、相互借鑒,而不應該相互隔膜、相互排斥、相互取代。然而,1993年夏,亨廷頓提出,現代全球政治應當從世界不同宗教與文明間的深刻沖突來理解。對亨廷頓的觀點很多人已提出批評。那么,該如何化解矛盾呢?
按照錢穆先生的講法,“然人類生活終當以農業為主,人類文化亦終必以和平為本。故古代人類真誠的文化產生,即在河流灌溉之農耕區域。而將來文化大趨,亦仍必以各自給足的和平為目的”。人們必然向往和平美好的生活,和平本應成為全人類的追求。以此而言,根植于農耕文化的和平理想為人類的永續發展指明了方向。以此而言,科學的發展,技術的進步,耕作方式的提升,生活方式的改變,甚至農業產值所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重下降,就說明農耕文化落后了的說法,沒有領悟到農耕文化精髓。
以此而言,西方商業民族近現代以來的對外侵略與殖民之路,是在“工具”之下的“空間擴展”。但這種商業民族的“空間擴展”如果從歷史長時段上來看,終究無法和農耕民族的“時間綿長”來相持。近現代西方國家的此消彼長,就說明了“富強動進”的文化,其“興也忽焉,亡也忽焉”。
中國文化何以獨得綿延五千年
古代的農耕民族不獨在中國,還在古埃及、古巴比倫等地。那為什么只有中國的農耕民族與文化綿延而不絕?錢穆先生認為,農業文化有大型、小型之別。古代埃及、巴比倫等皆為小型農國,其內部發展易達飽和點,其外面又不易捍衛強暴,因此古代小型農國之文化生命皆不幸而夭折。獨中國為古代唯一的大型農國,因此其文化發展,獨得綿延五千年之久,至今猶存。
中國的農耕文化歷經幾千年之演進,從演進的結果看,每一歷史時期,均有新的文化成果呈現出來。中國人的文化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,是沉淀在內心深處的,是在一定時期、特定時間內不斷呈現出來的精神追求。比如,與農耕文化密切關聯的二十四節氣、各種節日,均有特定的文化符號與標識。過中秋節時,一句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”就把無論在哪里的中國人的心連在了一起,節日送去祝福,月餅寄托相思。這就是文化情結。在這個意義上,錢穆先生說:“文化也就是此國家民族的‘生命’。如果一個國家民族沒有了文化,那就等于沒有了生命。因此凡所謂文化,必定有一段時間上的綿延精神。換言之,凡文化,必有它的傳統的歷史意義。”
“我們的文化前途,要用我們自己內部的力量來補救”
錢穆先生強調,“不單要用哲學的眼光,而且更要用歷史的眼光”解答中國文化問題。近代以來,當中國的農耕文化遭遇到西方商業文化(進而發展為工業文化)的碾壓時,中國人的無力感使他們認識到文化需要革新,并進而產生對農耕文化的批評。從新文化運動到后來現代化與傳統的對立,均是沿著這種思路推進。每個時代總有其思想引領者,當大多數人一味批評傳統文化時,一代學人陳寅恪、錢穆等先生都在反思與探尋中國文化的走向與出路。面對西方的先進科學技術,錢穆先生的文化觀正可以給我們帶來清醒的認識。
錢穆先生言:“中國今后出路,只要政治有辦法,社會有秩序。要政治清明,社會公道,把人生安定下來,則西方科學文明并不是不可能接受。”近代時期,西方比中國強大的科學技術與先進器物是外在的物質文明。文明是可以借鑒的,科學技術是可以通用的。錢穆先生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,他說:“電影是物質的,可以很快流傳,電影中的劇情之編制,演員之表出,則有關于藝術與文學之愛好,此乃一種經由文化陶冶的內心精神之流露,各地有各地的風情。從科學機械的使用方面說,電影可以成為世界所共同,從文學藝術的趣味方面說,電影終還是各地有區別。這便是文化與文明之不同。”
近代以來的中西文化相遇,使人們從器物到制度再到思想,逐步認識到中國的落后,從而不斷地向西方發起學習,先是學歐洲,再次是學美國,后來是學蘇聯。從科學到制度,從器物到教育,無不以西為師。文明可以學,這是一個問題;文化是否可以學,又是另外一個問題。“說到政治清明和社會公道的本身,那就是我們自己內部的事,這些卻不能專去向外國人學。好像花盆里的花,要從根生起。不像花瓶里的花,可以隨便插進就得。我們的文化前途,要用我們自己內部的力量來補救。西方新科學固然要學,可不要妨害了我們自己原有的生機,不要折損了我們自己原有的活力。能這樣,中國數千年文化演進的大目的,大理想,仍然可以繼續求前進求實現。”在近代中國文化普遍面臨質疑的時候,錢穆先生既不悲觀,也不盲從,而是從本國本民族文化自身的特點、演進的特征出發,以歷史的長時段觀點,提出農耕文化之于中國發展的根源性基礎性的作用。面對西方的科學技術與先進器物,錢穆先生以可學可用的開放態度,為中國文化的轉化提供了新的視角。